是父亲给了我无定河最初的记忆和遐想。

　　你妈妈是我在河滩上“捡”的。哪条河？无定河！于是这条与我似不相干的河流，成为记忆中的一个场景。

　　当过游击队员、骑马挎枪走天下的父亲，在无定河洗脸洗衣途中，一眼相中河边拾柴火的小姑娘。那时的母亲，心只属于无定河。跑反跑了很多年，从七八岁跑到十七八岁。是父亲的执着让她别离故土，像无定河一样跳下悬崖奔向远方。嫁给父亲，母亲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躲避土匪、躲避战火。

　　奔流不息的无定河源于陕北之北的白于山北麓，一路奔腾，扑进黄河。将近500公里的跋涉，转折，砥砺，成为黄土高原这条莽汉体内奔流的血脉，滋养生命的血脉，无可替代的血脉。

　　无定河不是一条简单的河流。母亲却是一个“简单”的母亲。她不知道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描写过无定河长长的林带，不知道南北朝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赞美过无定河流域的景象，更不知道目睹动荡和战乱的晚唐诗人陈陶在边塞留下的无尽挽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无定河仅有两三公里与母亲紧密相连。这两三公里环绕着那个名叫郝家坪的村庄，环绕着母亲18岁之前成长的脚步。无定河是慷慨的，紧邻河岸令人艳羡的水浇地，紧靠河边的枣树梨树核桃树，那是口粮，那是光景，那是命根子啊！

　　“俊格蛋蛋的后生黄滋腊腊的米，这么好的东西咋就留不下你……”离开故乡的母亲也做过好梦。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母亲的梦就是什么样。

　　人生的艰难把母亲磨练成一名战士。黎明即起，半夜熄灯。母亲紧实的皮肤松弛了，母亲乌黑的头发花白了。母亲常趴在地图上找啊找，说：这哪是无定河？分明是一条线！缠绕母亲一生的线。是线就不能断，也不会断。母亲通过邮票包裹汇款单，和这条又远又近的线发生着关联……

　　那年，母亲送我参军奔赴青藏高原。她再三叮嘱：遇到有河的地方就照一张相寄回家中。母亲是想念我还是想念河？抑或提醒我不要忘记无定河？

　　我告诉母亲：以前扯不断的缕缕乡情远隔千山万壑，现在足不出户一镜遍览；以前忘不了的口味只能在记忆中搜寻，现在冷链运送欲速则达；以前无定河像怒吼的雄狮，难以驯服，现在无定河像乖巧的绵羊，俯首帖耳；以前世界在胸中装着，可望不可即，现在世界在口袋里装着，随时就能打开；那伤心欲绝的走西口早已是历史的尘埃，新时代的信天游漂洋过海，唱响天下……

　　《 人民日报 》（ 2025年05月14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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