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之美(文思)

《致橡树》是诗人舒婷创作的一首朦胧诗。诗中写“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读这首诗,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从远处看,两棵树是独立而疏离的,但在地下,它们的根须在黑暗中紧密交织,传递着只有泥土知道的密语。其实,不光是诗中的两棵树,在广阔的世界中,很多事物都是表面“疏远”,实际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写文章也是如此,作者应善于捕捉那些表面上不相及、实际却联系紧密的事物,在创作的过程中将看似断裂的叙事线通过隐秘的象征符号相互映照,让每个碎片都在系统中找到对应关系。这种看似中断实则内在连贯的组织手法被称作“断续”,其精髓可概括为“形散神聚,气韵生动”,既体现了形式上的停顿转折,又强调了内容上的内在联系。
文章的“断”,是指在写作的过程中,故意中断某一事件、景物、情怀的叙事或抒发,随后引入另一个似乎并无直接关联的情节或景象,这样,文章就出现了若干“疏离”部分,从表面上看,给人以“折断”之感。
文章的“续”,则在全文的篇章布局中扮演更为微妙且关键的角色。它揭示了那些表面“散落”的片段之间,实则存在一种更为精巧、更为深刻的内在关联。这些片段就像是那些深埋于土壤之下、根系交织缠绕的树木,表面上看似“各自为政、孤立无援”,实则在地下深处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断续之美,在于看似东鳞西爪,实则血脉相通。如欧阳修《醉翁亭记》,虽然时而写山水,时而写人情,看似表面不连续,却始终有一根金线串联其间,这根金线即作者的主观感受——“乐”。正因如此,文章的起承转合,皆统摄于作者主观感受和体验的波澜起伏。描写山水,是抒发内心的愉悦;写游人络绎不绝,是表现人情的欢乐;写酿泉为酒,野餐作乐,是表达宴饮的快乐;写鸟鸣林间,是展示自然之乐,更是为了彰显太守自得其乐的境界。在万象之中享受快乐,心中乐趣无穷,整篇文章围绕着“乐”展开,犹如珠玉穿于金线之上,汇聚万般光芒于一镜之中,有了聚焦点,全文的笔触从容自如,得心应手,越发流露出生机。
刘熙载在《艺概》中提到“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断续恰如文章插翼,断如收羽蓄势,续则振翅高翔。断,绝非戛然而止的休止符,而是如书法中的回锋收笔,似断实连,以收为放。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突然插入“长妈妈讲美女蛇的故事”,看似打断对园景的描写,实则延续了童趣与神秘感;《红楼梦》中“黛玉葬花”后插入贾府宴饮,以乐景反衬哀情,断在场景,续在情绪。续,则是对“断”的巧妙回应。它不仅要求作者能够自然地承接前文,更要能够在“续”中拓展文章的深度与广度,通过对看似断裂处不露声色地“接骨”,对前文悬念进行揭晓,让文字在从“在场”到“缺席”再到“在场”的辩证中,生长出超越文本的意义森林。沈从文的《边城》中反复出现的白塔与渡船,构建了命运轮回的象征体系;张爱玲的《金锁记》中反复出现的月亮意象,将七巧破碎的人生串联成完整的悲剧。
文章的断续艺术,也是对读者智慧的信任。信得过读者,才敢留白,才敢跳跃,才敢在似乎该连接处突然断开。断续艺术,本质上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一场智力博弈与精神共舞。当作者在文章中突然切碎时间线,隐去关键线索,他们不是在制造阅读障碍,而是用文字的裂隙为读者凿开一扇通向无限可能的窗,这种源于对读者主体性的深刻尊重,如同古琴演奏的“虚弹”技法,手指悬于丝弦之上,未触而“声”已远,真正的音符在听众的想象中愈发清越。
断续艺术的深层美学价值,最终指向文学的本质——不是单向的灌输,而是双向的智力激荡。它鼓励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积极参与,通过联想与思考,与作者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智力激荡与情感共鸣。这种互动,不仅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更为丰富的阅读体验,更让文学作品在读者的参与下,展现出更为多元与深刻的内涵。
《 人民日报 》( 2025年04月26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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