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气里有花香(文思)

夜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读到他写的一段画马铃薯花的文章,忍俊不禁。汪老当年在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时,所里曾给他一个任务,去一个下属的马铃薯研究站画一套马铃薯图谱。他二话没说,买了点纸笔颜料就去了。“这里集中了全国的马铃薯品种,分畦种植。正是开花的季节,真是洋洋大观。”汪老每天一早起来,就到马铃薯地里掐一把花、几枝叶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画。平常的马铃薯花,可能还从来没有哪一位画家专门画过,可在汪老眼里,它们色彩丰富,不同种类的花与叶都有细微差别,他画得非常用心,也很享受作画时的状态。为此,他曾写过一首长诗,记述彼时的生活,寄给一个老同学,其中有两句:“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那份投入和痴迷,那份淡定和从容,真是可爱得很!
人们爱花,一般视赏花为雅事,但汪老的这马铃薯花,却因马铃薯的蔬菜身份,多了一种烟火气里的可爱。由此及彼,放下马铃薯花,脑海里突然盛开了许许多多关于花的见闻、轶事。猛地发现,国人是太爱花了,而且这份爱已深深融入了柴米油盐的生活百味。
我早年住在一幢破旧的筒子楼里,简陋的楼道却让邻居章姐硬是养出一道赏心悦目的花的长廊。她每天用沤过的淘米水浇花,有细碎的太阳花、泼辣的月季花、喷香的栀子花。更让人叫绝的,是冬天里,她竟然养了几棵“仿水仙”——将大白萝卜上方挖个孔,把发芽的大蒜塞进孔里,水分充足的萝卜为大蒜提供养分,那大蒜抽条长叶,宛如水仙亭亭玉立,美极了。我想起《浮生六记》里的芸娘用小纱囊装茶,放入初开的荷花花心熏制,这和章姐萝卜里种“仿水仙”有异曲同工之妙。原来人们与花草在市井生活中的相处之道,早就在岁月里酿成了诗。
在我们的心目中,花不必求贵,不必求珍稀,它们是我们的亲密邻居。诗人陶渊明曾在长江边的小县彭泽任县令,附近有一个东流镇,那里的地形气候宜于野生黄白菊花的生长。每逢金秋时节,黄白菊应时开放,空气中也氤氲着浓郁的菊香。陶渊明一到东流,见了这野景野花,喜不自胜,在城南选了一处赏菊之地,时常前来把酒赋诗、借菊咏怀。因了陶公,东流小镇被称为“菊乡”。其实,他所爱之菊,也并非什么珍贵稀有的品种,只是农家篱畔最常见的黄白野菊。如今的菊乡人依然爱着那朴素的菊花,现在镇上的人几乎家家种菊,房前屋后墙头檐下全是菊花。居民们还在每年的重阳节自发地举办菊花文化节,搬出自家的菊花到广场上相互秀一秀、比一比。我家小区附近,有一位老人骑着三轮车收购废品。他的三轮车车沿上,也摆放着一盆菊花。他告诉我说,这是他从垃圾站捡回来的,养得可好呢。他说这话时,完全没有半点嫌弃这花“出身”的意思,反而满面自豪,我猜他是自豪于自己能从垃圾堆里寻得这“蒙尘明珠”的美。老人应该不会写诗,但他看待这盆菊花的态度里,有着质朴的诗意。滋养性灵的从来不是名花异草,而是那份永存于心的温柔心意。
“人是解语花,花是解语人”。花开花落,总是牵动着我们的神经。刮风下雨,午夜梦回,“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我们像关心家人一样关心着花。而我们欣赏花,很多时候是欣赏一种精神。“高名压尽离骚卷,不入离骚更自高。”不用说,这是欣赏像幽谷中的兰花一样高洁的品性;池塘里普通的荷花,被赋予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德;即便是小小的苔花,“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是多么顽强、执着、自信的一种精神气度啊。国人举凡家中养花者,无论学识高低,都能多多少少讲出这些花各自的文化掌故。花还是那株花,但有了精神和情感的投射,月已非月,花亦非花,这应该是属于中国人独特的审美趣味吧。
那飘荡在烟火气里的花香,连着墨香、连着文脉,连接着日常与诗意。夜渐深,穿行在这些书本上与记忆里的花丛中,心里突然有了冲动,便在微信群里招呼一声:“听说徽州卖花渔村的梅花开得正盛,周末相约去踏春寻梅可好?”不到一分钟,平素较为冷清的群里,竟然霎时热闹起来,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积极响应,有几位还纷纷给我献花,多得我一时都“抱”不过来了。
《 人民日报 》( 2025年03月15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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