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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细节处打捞人物形象塑造“法宝”

2025年12月17日08:54 | 来源:光明日报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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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从历史细节处打捞人物形象塑造“法宝”

从素材到题旨,再到结构,再到表达,戏剧创作的过程看似简单,付诸实践时,却一戏一格、变化万千。

戏曲创作中常见“命题作文”模式,院团命题方式各异,或聚焦具体人物,或围绕特定事件。但其实,所有命题本质上都是“人”的命题,最终都落脚于“人”的塑造。历史和事件是人们“选择”的集合,“选择”背后的情感起伏、悲欢离合,正是戏剧创作的核心内核。那些被书写、被演绎的生命,定然拼尽全力活过——大笑过、流泪过、等待过、孤独过……从创作逻辑而言,不存在无法入戏的命题,只存在尚未被深入挖掘的人物;唯有抓住人物的精神内核,才能让命题落地为有温度、有力量的戏剧作品。

其中,素材可谓戏剧创作的基础,对于不同的选题,素材有时浩如烟海,有时又寥寥无几。但其实,素材价值的高低不在于体量的多寡,而在于能否为人物塑造提供独特的切入点,即能否从中发掘“题旨”。优质的创作素材需要兼具思想性、文史性与审美性,且能落地为可感的戏剧表现样态。这需要创作者保持细腻的情感感知力与敏锐的好奇心,反复研读原始素材,于细微处寻觅突破口。

创作昆剧《顾炎武》时,我也曾因为海量学术资料陷入困顿,直至注意到顾炎武的画像始终只展正面,从未露出侧面、背影,亦不显露额头。这般特殊处理,只为遮蔽他脑后的辫子。据说顾炎武本人并不避讳剃发之事,还曾作诗记之。这一细节并非无关紧要的史实,而是人物精神境界的外化。这一细节让我提炼出全剧题旨,剧中借康熙之口道出:“先生志节,不在进退;先生襟怀,岂止明清!”顾炎武并非抱残守缺的“遗民”,而是将微渺个体投身时代洪流的大学问家,剧中,顾炎武怀揣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人物形象由此突破了时代局限。

昆剧《瞿秋白》的创作同样受细节的启发。史载瞿秋白入狱百日,共刻就六十余枚印章,一把刻刀陪瞿秋白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从这一细节中,我捕捉到了瞿秋白“外柔内刚、浪漫坚忍”的风骨,而这正与昆曲的审美特性高度契合。而小报记者记述的“赴刑场途中为瞎眼乞丐驻足”的细节,更成为剧中人物精神的点睛之笔。“为了世上再无这等可怜人,我辈百死何惧、百死何憾”的念白,正是基于这一细节的艺术转化,其震撼力远胜虚构情节,因为它扎根于人物真实的悲悯情怀。

扬剧《郑板桥》则通过三重素材维度的整合确立人物独特性:正史中“布衣—中举—为官—还乡”的士子人生;民间叙事中强调的诙谐幽默的“箭垛式人物”及通用型故事;郑板桥存世诗文、书法、绘画所展现的真实人格。唯有综合三者,方能活现“扬州八怪”之首、兼具多层面文化价值的板桥先生。其中,板桥自述令我豁然开朗:世间四美,是“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所谓:“兰花不是我,是我眼中人。竹也不是竹,为我驻精魂。漫道石头多丑硬,我爱它丑而雄、丑而秀、不向五斗做逢迎。”画家笔下所画既是自然之物,更是他精神世界的投射。“四美”并置,既蕴含题旨——对永恒稳定的高尚人格之追求,又囊括部分情节——画兰、画竹、画石,更暗藏剧作别致的结构方式:以画为骨。

我将“三画”匀称分布于剧本之中。上本市井画兰,彰显郑板桥的“民间性”,他有滋有味、充满智趣地在烟火繁盛的扬州讨生活;楔子官衙画竹,凸显其“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民本关怀,竹枝竹叶、竹根竹鞭,皆是挣扎求生的百姓在他笔端的投影。下本画石却令我束手无策。创作是感性与理性的并行,无论感性还是理性,都提醒我“画石”必为“压台戏”,是关联全剧核心唱段的华彩段落。可这石头因何而画?又该如何画?事实上,剧情推进至此,郑板桥已步入“平淡”暮年,功名利禄纷纷从他身上脱落,唯余风吟。要说人物命运,唯有知交卢抱孙堕落入狱,给郑板桥带来些许情绪波澜。然而这份波澜,尚不足以成为核心唱段、泼墨画石的触发点。我苦苦思索,茫然无措。直至读到初国卿先生所著《绝世风流:郑板桥》道:“板桥这一年在扬州,很有可能还会见过《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初先生进一步阐释:“乾隆十九年(1754),曹雪芹该是四十九岁左右,他和郑板桥作为同时代的文学艺术大师,且都住过北京与扬州,不可能不相识。他二人不仅在行踪上有相合之处,而且在思想和艺术品位上也有共鸣点。他二人在对石头的兴趣上具有惊人的一致。”这段话于我不啻醍醐灌顶。板桥创作的《道情》的核心,是在空无世界中追寻逍遥自守的价值,与《红楼梦》(《石头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精神追求高度契合——二者皆看破生命本质,渴望在无常中寻觅永恒。“石头”恰是这种永恒价值的具象化象征,其坚定不移,正是二人内心坚守的人格写照。

《郑板桥》最后一折《石头》的写作自此豁然开朗。我让曹雪芹(寒士)携《石头记》书稿前往扬州,提及“书中之意,与《道情》仿佛”,直接点出石头的象征意义,为郑板桥的人生赋予深厚的文化价值支撑。那一曲【食尽鸟投林】,此刻指向的是剧中人的离合悲欢:“哪一家金银散尽,哪一户枉送性命,往事历历,流水而过。”“石头”由此成为连接二人精神世界的纽带,郑板桥的个人追求随之升华为更宏大的文化命题。五十六句核心唱段喷涌而出,将一世兴衰荣辱融入遒劲笔墨,歌出“说什么富贵之乡、繁华之地、酣歌恒舞、迷醉不醒,我却似破盆之兰、四时不谢、风前之竹、百节长青、山巅之石、万古不败、一笔一画、墨痕凌云、咬定青山、意气坚劲,瑶琴为伴诗为枕,坦荡荡千秋不变一书生”的亘古之音。

顾炎武的画像、瞿秋白的刻印与驻足、郑板桥与曹雪芹“可能的缘分”……这些散落在历史缝隙中的细节,恰是塑造人物形象最珍贵的“法宝”。当这些历史细节在舞台上流转,那些沉睡的生命便会苏醒,以有温度、有筋骨、有境界的形象走出故纸堆,与当代观众共鸣。而戏剧也正因这份对细节的深耕,具有了洞穿人性的力量,得以在有限篇幅中承载无限人生,让每个生命的故事都能连接时代、穿越时空,获得永恒的艺术生命力。

(作者:罗周,系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一级编剧)

(责编:王连香、李楠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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