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我与一座城)

远山融入苍茫、暮色漫过蒸水河岸时,我总爱牵着孙女的手看河面的雁形灯。有一天,孙女仰着小脸问:“爷爷,大雁为什么总往衡阳飞呀?”我望着河岸来雁塔的剪影,想起第一次听见“雁城”这个名字的那个夏夜。
上世纪70年代的乡村,禾坪上的月光明亮。老唐摇着蒲扇坐在石凳上,讲起衡阳时眼里闪着光:“你们晓得不?韩愈当年在石鼓书院讲学时,湘江的浪花都安静地听他讲书呢!”他说书院里的石碑刻着朱熹的笔迹,回雁峰的古柏见过范仲淹登高望远的身影,讲到东洲桃浪时,连最不爱听故事的娘都忘了纳鞋底。
那时的我,把老唐的话在脑子里拼成画面:青石板路上走着穿长衫的读书人,湘江上的白帆驮着夕阳,回雁峰的檐角挂着明月。当老唐讲到“衡阳人喝的酒都叫雁峰酒”时,我咽了口唾沫,拽了拽娘的衣角:“娘,城里的大雁是不是也喝米酒呀?”
后来,我们家在乡里开了家小商店,进城调货的周日就成了探宝日。棉纺厂的香樟枝叶葱茏,女工们的笑声像铃铛一样脆响。我蹲在车间外看织机飞转,觉得那雪白的棉纱比天边的云朵还要神奇。有次,老工人塞给我一块衡阳产的酥薄月饼,混着机油味的甜味,成了我对这座城市最初的味觉记忆。
刚刚搬进衡阳演武坪的那两年,母亲摸着斑驳的砖墙直叹气。我至今记得她第一次看见防滑砖铺进巷子时的模样,母亲反复摩挲着青灰色的防滑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都绽开了:“以前雨天总怕摔着,现在这砖面踩上去踏实呢!”
去年深秋,在衡阳的雁栖湖公园,退休的王师傅用毛笔在地面上写《登楼赋》,水痕里晃着来雁塔的影子。观赏的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在东洲岛船山书院抄录《船山全书》的那个午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此刻王师傅的笔锋落在地面的声音如此相似。
那天,大学同学阿杰从深圳回来,在石鼓书院非要拉着我们扫码听AI讲解。当电子音在回廊里响起时,他忽然指着石碑上的苔痕说:“当年我们背《爱莲说》时,这苔藓还没爬上‘出淤泥而不染’那几个字呢!”夕阳从碑刻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面上碎成点点金光。
春分那天,我在东洲岛参加“归雁计划”人才交流会,遇见了带着无人机来采风的年轻姑娘殷华。她蹲在湘江边调试设备,屏幕上突然跳出老唐当年讲过的“回雁峰”,只不过如今峰峦间多了条玻璃栈道,像银链系在满山新绿上。“侯老师您看”,她把航拍画面投到手机上,“这是我们刚建成的智慧生态监测站,连大雁的迁徙轨迹都能实时追踪记录!”在她的镜头里,我看见自己讲解“大雁文化”“归雁文化”时,身后的投影正将“北雁南飞”的古诗转化为动态数据流。
前几日孙女画了幅画:湘江上漂着彩色的大雁灯,来雁塔的塔尖挑着太阳,摩天轮如同一座空中桥梁,人们在缓缓上升和下降的过程中体验着一段奇妙旅程。她把画贴在冰箱上,歪着头说:“爷爷,你看我画的美不美?”看着孙女稚嫩的脸庞,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带她去雁峰寺时,她仰着头看飞檐上的铜铃,风一吹,铃声和远处的车流声混在一起,成为最鲜活的雁城晨曲。
此刻,我伫立在湘水、蒸水、耒水三江汇合的这片宝地。雁形灯正随着晚风变换阵型。我想起古代诗人们无数次低吟浅唱过的“南翔衡阳,北栖雁门”诗句。大雁选择了这座城,衡阳因此得名“雁城”。又想起孙女画里描绘的大雁,翅膀驮着古今的星辰,影子落在时代的年轮里,正用柔软的羽翼,拥抱这座永远如大雁般飞翔的古城。
《 人民日报 》( 2025年06月23日 20 版)
分享让更多人看到
- 评论
- 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