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有的40余年人生里，最低谷的那一段是在离家不远不近的陌生县城度过的，独自一人在便宜的小旅馆里舔舐伤口。触底之后，人就慢慢往上走，但从低谷往上爬的两年其实也不好受。喧嚣的大城市不适合休养，于是我选择了汕头。

　　租住了一个小公寓，附近基本不会塞车，交通方便。公寓楼对面是一家连锁超市，其时生意不是很好，却能够满足一个人在城市的几乎所有需要。

　　就这样，我在这座城市窝了起来。

　　这座城市对我的治疗，从睡眠开始。汕头当时对我来说就是一座陌生的城，因为陌生所以少了喧扰。一开始生活状态还不太稳定的时候，睡眠也是难以捉摸的，每天都无法确定自己什么时候醒来。但幸好，无论我什么时候醒来，这座城市都能给我以相应的包容——

　　如果是近午，那就挨到中午叫个外卖，汕头的外卖丰富程度不如广州，但口感方面不相上下，而且有一些家乡特有的菜式，比如粿汁、粿条，全国大城市都有的外卖菜式也不缺。

　　如果是早醒，大部分情况是叫早餐，也偶尔会说服自己下楼走走。公寓楼的另一面是华山北路，路的那一边有二三十家食肆，甜汤适合下午来品尝，炒壳排档适合宵夜，深井烧鹅、鹧鸪饭、客家腌面、猪脚饭、品道火锅，以及能做出点东南亚味道的番洋西餐等，都只适合做午餐、晚饭，但仍然间插着两家粿汁铺、两家肠粉铺子、一家潮阳塔脚干面、一家濠味道蔬菜面和老姿娘米粉店，都是可以吃早餐的。

　　最爱的还是肠粉。住下两个月后，我在离公寓楼七八分钟车程的小巷子里吃到了一家怀英肠粉。这家店的牛肉、猪肉都是极新鲜的，炊出来的肠粉口感极好，连配的海鲜汤汁都是甜的，我发现这家之后就没再换过，只要是早上能下楼、想吃肠粉必定来此。

　　当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会为了一口吃的起早跑远后，便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中转好了。然后我下楼的频率也就变高了，活动范围也渐渐扩大。

　　汕头是有共享电动车的，扫开一辆可爱的小电动，比汽车慢却不怕塞车，5块钱就能跑半个城。北边的房子偏新，城心老区的楼龄大多三四十年了，到了南边小公园一带就是民国时期的风格，甚至有一些晚清的遗址。

　　慢慢地，我的行动力越来越好了，有时候竟能设定闹钟早醒，在四五点的时候起来开车兜风，约20分钟来到东海岸公园，这里是我的母亲河——榕江的入海口，陆止于此、海始于斯。我从这里再启动，往体育馆方向开去——这是一条我所见过的第二好的沿海公路，最适合驱车兜风。

　　这个点朝阳将出未出，用每小时30公里左右的车速慢慢前行，把车窗打开，让海风吹进来，同时耳边响起的便是令人心安的、有节奏的海浪声，这对曾长久失眠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上上良药，它能让精神变得稳定。这条路，我有时候是一开到底，有时候也会停下跟海说说话。我真正的困境其实连文字都不想记录，跟朋友说多了也变成祥林嫂，但很幸运，浪涛的声音会回应我。

　　随着破晓到来，海面的阳光会渐渐透过来，也能看见海里的岛屿了。汕头空气潮湿，海上总是有雾，那些岛屿在晨间便总是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神话中的仙山不过如此。

　　一年多之后，我渐渐从经常过午不醒，变成作息大致稳定，且我终于又能体验到人生乐趣了。始于美食，游于风光。就这样一天又一天，重复而平淡，低谷的日子竟不知不觉过去了。渐渐把一些社交捡了回来，在一家老式的裁缝店里，给自己做了一套西装穿上，人也从自以为的青年状态，转变为自觉的中年人，认识了一些汕头的朋友，而广州那边又伸出了橄榄枝。

　　但我有点不想走了。这座城市的经济环境并不适合我，但从味道的安抚，到风光的沉浸，再到浪涛的回应，都让我觉得，我可以把这里当成第三个故乡。我不晓得自己会在这里停泊多久，也不去想这个问题，只要它此刻适合我，那我就在这一刻拥抱它、感恩它。

　　《 人民日报 》（ 2025年06月07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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