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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信古村听客家古文

2025年06月06日09:12 |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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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在寒信古村听客家古文

到江西于都的寒信古村,最大的收获是听民间艺人唱客家古文。

那是一月中旬,天气寒凉而又晴朗,像一杯冰镇水。中午,温暖的阳光落下,落于流过村庄的梅江,落于村中名声最大的水府庙。风一吹,阳光似被吹散,村里到处都是澄澈的光。

阳光也落到了古榕树下。寒信是一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古村,村中处处可见树龄百年以上的樟与榕。此处的榕树迥异于福州、厦门一带,并无气根。古榕气势不凡,伸展于空中的部分有如岛屿,地面的根部遒劲繁复,如褐色土丘。

县级非遗传承人肖南京就坐在古榕下,开唱客家古文。这种曲艺说书形式,以于都为中心,流布于赣南客家聚居区,清道光年间即已流行。所演述的内容多为古人的故事,使用的是客家话,因而被称为“客家古文”,俗称“古文”。客家古文的另一特征是演唱者多为双目失明的男子。2014年,于都客家古文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只见肖南京一袭硬挺的蓝布盘扣长衫,头戴黑圆礼帽,手中握一把朱红色二胡。远观,竟似从遥远的时光里走来。近看,他的相貌也有些高古,肤黑,额头略凸起,双目深陷,面露盲人特有的沉静之气。

他给我们唱《丝带记》,讲的是古时龙姓人家积德行善、感动天地的故事。实际上,自古流传至今的各地戏曲,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主题。“自从盘古开天地,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朝天子出人才,万古流年到如今。其他古文都不唱,就单唱一本《丝带记》。”歌词开首即点题。他的唱腔直白、朴素,毫不花哨。若以视觉形象打比方,他的音色就是素面朝天的农人。

他又唱道:“米粮施了千千万,衣裳施了千千件,桥梁修了三百座,一施施了三年多……”我喜欢这些古代曲词,文辞通俗,妇孺皆懂。米粮衣裳,是随手即拾的日常用物;桥梁亭台,是抬脚便到的日常栖身处。曲词里所吟唱的那些施与舍,是民间百姓的日常行为,也是他们信奉的大义和理想。并且,这些曲本的最后结局,总是大团圆,是人天欢喜,是人们永远的向往。

南昌距于都并不远,我在想为什么此前我没有听过客家古文。只能说一方水土出一方特产。客家古文正是于都“特产”。以前我曾于上饶弋阳听弋阳高腔这一地方声腔,为之沉醉,并写道:“这音韵在土地上流传了数百年,陪伴了数代辛苦劳作的人们,这是珍贵的声音。”于都的客家古文,也如此。换言之,古中国诞生的许多地方戏曲,如秦腔,如豫剧,又如眼前的客家古文,皆是粗粝的,毫不精致,毫不婉曲——是土地般的性情、土地般的颜色,又皆是“珍贵的声音”。一些极为朴素的思想,寻常百姓无须去到课堂,在由肖南京这样的民间艺人所唱的一出戏里便可习得。

遂不再往村庄其他地方去,只站定与肖南京闲聊。听他讲述,便是与在这块土地上萦绕了一个多世纪的珍贵的声音交流。他的儿子贵宝20岁左右,尚在读大学,瘦瘦的,静立一旁。肖南京自小目盲,彼时依家中条件也无法上学。他18岁时跟一位师傅学客家古文,寻条谋生之路。那时,他的小弟弟正读小学二三年级,每天放学,弟弟便拿出记了戏文的本子,一句一句地念给哥哥听,让他背诵记忆,如此一学七年。他虽然看不见,却聪慧,咬牙吃苦学下十几本大戏。至25岁,开始独立,有活儿就接。乡民有大事、喜事都要听古文,普通日子也想听。那时候,古文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于是,肖南京四处说唱,有时也出于都,去临近的赣县、上犹诸区县。田间地头,堂屋茅舍,管吃管住就开唱,一人一台戏。一个本子,如《丝带记》,要唱六小时,上午未完留待下午,今日未完留待明日。

出门在外,不知遇到过多少不便,“风里雨里”,于一般人而言或许只是修辞,对肖南京来说,则是真切的形容。有一回,附近山上的黄麟乡朱田村有人请他,他一人拄杖摸索前往。不料途中忽然下起大暴雨,他正行至半山,无避雨处,更无人迹,只得怀着忧惧原地等待雨停。等雨住,他仍前往朱田村。村人见他通身湿透前来,熬姜汤,拿干衣,又安排他先住下休息。唱戏途中的风雨大作,前路的迢遥难行,乡人热心热肠、暖老温贫的举动,他不知遇到过多少回,日后,这些都成为他念念不忘、难以泯去的记忆。他说唱的古文,都是关于古人的故事,是戏,是梦,也是理想和梦想。他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像戏一样曲折。他总是努力把故事说得敞亮、欢乐,他希望人生也如此。

我无法也无意于评说肖南京的唱功或二胡技艺,我只是深深地感受到他唱出的古文是草味的,是直白粗粝的,是和古榕、梅江水,和寒信村所有的自然风物相配的,更是和这里的生活相配的。客家古文这一珍贵的非遗,不是交响乐、美声之类的殿堂之音,也不是时髦的流行曲调,它无关高雅,无关熟极而流的技巧。它没有舞台,土地上又处处皆是它的舞台——树下、村庙前,一条斑驳的长凳或一块大石上。说唱人坐定即是开场,拔脚即是宣布散场。这是一种生活——于都生活、客家生活、民间生活。

闲聊了一阵,临行前再细看这父子二人,一坐一立,皆清瘦。儿子略纤薄、文静,父亲腰脊直挺,虽目盲却有清刚之气。背后是老榕,但二人并不倚靠。梅江边风大,卷起肖南京的长衫一角。他沉静端坐的样子如水无波,生活的过往全隐于他手持的那一把二胡里。这一幕,颇有古意。现在,人们多用“素人”喻平常的人、朴素的人,喻一生默默无闻、吃了一些生活的苦,却始终心存寄托的人。唱了许多年客家古文的肖南京,就是这样的素人。(作者:王晓莉)

(责编:王连香、李楠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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