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儿美育:构建艺术认知的“生态系统”
——访中国美术家协会少儿美术艺委会主任郑勤砚

【艺点】
●风有颜色吗?孩子们最初的反应充满童趣:“春天的风是嫩绿色,因为吹绿了柳枝”“北风肯定是银灰色,像刀光一样冷”
●对儿童画的评价需摒弃成人化的“像与不像”标准,每幅童画都是露珠中的世界,微小却完整,脆弱而永恒
●当孩子能自由穿梭于陶泥的质朴、水墨的氤氲与数字艺术的炫目之间时,他们获得的不仅是创作手段的丰富,更是认知世界的多维视角
【编者按】
少儿美育,作为培养感知力、审美力、想象力、创造力等综合素养的重要途径,正受到越来越多家长与教育工作者的关注。美育不仅是技能的传授,更是心灵的启迪。那么,少儿美育从何入手?如何评价和引导儿童艺术创作?如何应对数字技术、AI技术的新机遇与新挑战?就少儿美育实践中存在的困惑和难题,记者采访了中国美术家协会少儿美术艺委会主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郑勤砚。
记者:在“大美术”时代,儿童美术教育已经不仅仅是学画画,而是涵盖手工、装置、影像等多种形式。面对如此丰富的艺术形态,您认为儿童美术教育应该从何入手,才能真正培养孩子的综合艺术素养,而不只是技能训练?
郑勤砚:少儿美术教育需要“问题导向”。问题的价值不在于标准答案,而在于激发儿童建立“自我与世界的联结地图”。我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实验课堂常对学生说:“艺术家和科学家本质都是世界的提问者——梵高用旋转的星空追问宇宙的律动,张择端用《清明上河图》质询市井文明的本质。”真正的艺术启蒙,应当让儿童在“疑”与“思”的张力中生长出独特的认知触角。在“万物有灵”主题课程中,我曾给五年级学生抛出看似简单的问题:“风有颜色吗?”孩子们最初的反应充满童趣:“春天的风是嫩绿色,因为吹绿了柳枝”“北风肯定是银灰色,像刀光一样冷”。随着课程推进,我们引入宋代马远《水图》中十二种水的形态表现,对比康定斯基抽象画中的线条韵律。最终,一个男孩用丝网印刷叠加LED动态光影,创作出《风的情绪色谱》。当问题本身具有生长性时,儿童的思考会自然跨越学科边界,形成“感知—质疑—重构”的认知闭环。苏轼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而我们的使命,是让每棵“问题之竹”都能在孩子心田长出独一无二的年轮。
艺术最动人的力量往往蕴藏在“进行时”的轨迹中。我们要把评价的焦点从“画成什么样”转向“如何生长成这般模样”。我常常通过“三面镜子”的隐喻引导教师观察创作过程:一是显微镜,捕捉材料实验中的“意外美学”;二是慢镜,儿童的艺术突破往往发生在看似停滞的阶段;三是广角镜,学生在跨学科、跨文化学习过程中悄然发生文化体认。当我们教会孩子用“过程之眼”观察世界时,他们终将明白——艺术不是要画出完美的苹果,而是要在观察苹果腐烂的过程中,读懂生命轮回的诗意;不是要精准复刻敦煌飞天,而是要在千百次失败的线条练习里,触摸到古人“吴带当风”的创作狂喜。这种浸润在过程中的生命觉知,才是美育给予孩子最珍贵的成长礼物。
记者:儿童有一双“天真之眼”,很多人说“每个儿童都是艺术家”,许多美术家提出“像儿童一样绘画”,那么,作为一名少儿美术教育领域的学者,您怎么评价一幅儿童画?应该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判和引导儿童的艺术创作?
郑勤砚:儿童画作中那份未经驯化的野性生机,恰与艺术本源精神同频共振。当我们谈论儿童画的原创性时,不是在讨论形式的新奇度,而是在追问:这颗心灵是否找到了与世界对话的独有语法?北京某自闭症儿童连续三年描绘的《地铁图谱》,用螺旋线表现列车进站的声波震动,用锯齿状色块标注不同站台的气味记忆,体现了超越视觉主导的多感官表达;在陕西凤翔泥塑传承基地,我们观察到当地儿童即使从未系统学习民间美术,其画作中仍自然浮现出与泥塑图腾同构的视觉符号;低龄儿童常用饱和色块直接表现情绪,而高年级学生逐渐发展出符号隐喻能力。大男孩用旧闹钟弹簧、渔网和薄荷精油制作《焦虑的气味》,将情感体验物化为抽象装置,以美术的方式诠释应试压力下的困惑。
当我们面对儿童画作时,要学会用“第三只眼”观看——既要看可见的线条色彩,更要听画纸背后心跳的节拍。那个把太阳画成蓝色的孩子,可能在诉说父亲深夜加班的孤独;那片混沌的紫色漩涡,或许是记录母亲病床前的消毒水气息。这些用真心密码编写的视觉诗篇,才是艺术教育最应珍视的“元创作”。对儿童画的评价需摒弃成人化的“像与不像”标准,优秀儿童画应体现独特的观察视角和情感投射,如用夸张的色彩或变形的人物表达情绪。每幅童画都是露珠中的世界,微小却完整,脆弱而永恒。
记者:您曾提出“美育全面渗透”的观点,美育与其他学科如语文、历史、科学等相结合,形成跨学科的学习体验。但关于美育的跨学科和综合性,有些教师或家长会认为“就是多学几样东西”。那么,如何才能实现美育与其他学科的有效融合?
郑勤砚:以科学和艺术为例,二者会相互融合并碰撞出异样的火花,互相滋养,共同繁荣。目前,艺术已经成为探索科学事业更深层含义的有力媒介。孩子看到一件科技艺术作品时,通过观看、触摸、倾听等多种感官,感受到作品的颜色、气味、质感、形状等多种特质,唤醒他们自身曾经的经历和认识,并产生不同的情感呼应。
因此,我们说美育能帮助孩子建立系统的思维模式,并通过亲近自然和融入社会,使孩子感受到“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艺术创作丰富着孩子们的想象力、创造力,科学也被贯穿于少儿艺术教育之中。科学能够对客观事物和规律进行解释,激发儿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美术通过塑造形象和表达思想情感,培养儿童的审美能力和创造力。今天,越来越多的科学研究成果通过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让科学的进步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科学与艺术的相互交融促进了科学传播的艺术化,启发观众的科学想象力,促进了公众科学文化素养的提升。
以小学科学教材中“爱护地球家园”的课程整合为例,4—6年级学生可以运用图表、透视画,甚至编剧和故事来表现具体事件或设计解决方案,尝试用图画来说明、交流自己的理解和学习成果。教师让学生用绘画的形式表现空气污染的场景等,当这些生动而又触目惊心的画面展现在课堂上时,科学课变得更有深度。学生动手制作环境保护标识牌,画出人与自然和平相处的场景,提出保护环境的解决方案。这样的课堂既有科学含量又有视觉冲击力、艺术感染力,美育教育所倡导的情感态度与价值观贯穿于科学教育的全过程。
记者:科技与艺术的融合是大势所趋,数字化技术给少儿美术教育带来了机遇与挑战。有人认为,过度依赖技术可能削弱学生的想象力、自主学习能力;也有孩子会问,现在用AI输入关键词就能生成精美图画,为什么还要自己画。您怎么看待这些现象?您认为如何有效地使用数字技术、AI技术,才能更好地实现少儿美育的目标?
郑勤砚:当代儿童美术教育正经历从“术”到“道”的范式转型。当我们在中央美术学院少儿美术研究中心带领孩子们触摸青铜器纹样、用数字画笔重构敦煌藻井图案时,深切感受到,艺术素养的根基在于建立人与世界对话的多元通道。这种对话需要打破媒介壁垒,构建艺术认知的“生态系统”。儿童天然具备跨媒介创作的本能,他们抓起陶泥塑造太空人时是在构建空间叙事,举起手机拍摄光影时是在捕捉时间切片。我曾观察过一个七岁男孩的创作过程:他先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想象中的海底隧道,接着用智能手表录制讲解视频,最后将沙画照片导入绘画软件添加荧光色——这本身就是一场融合绘画、影像、声音的综合艺术实践。我们的课程设计应当珍视这种本能。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跨媒介与跨文化的融合绝非简单的“技术叠加”或“文化拼盘”。在实验课程“消失的颜料”中,孩子们通过研磨矿石制作传统矿物颜料,研究青绿山水的色谱体系,最后用拼贴生成当代“千里江山图”。当孩子能自由穿梭于陶泥的质朴、水墨的氤氲与数字艺术的炫目之间时,他们获得的不仅是创作手段的丰富,更是认知世界的多维视角。
数字技术既是工具也是挑战,可作为灵感启发工具。例如,我们可以让学生对比AI作品与手绘的差异,讨论“机械复制”与“情感表达”的边界;可以引导学生利用VR/AR技术拓展审美体验,但需保留手工创作的“不可预测性”。教师需引导学生反思技术局限,如AI生成画作缺乏个人叙事,而艺术的核心在于“人的表达”。
总的来说,儿童美育的转型需以文化浸润为根基、跨学科实践为方法、技术辅助为延伸,最终培养具有审美感知力、创新思维与文化自信的下一代。教师与家长的角色应从“技能传授者”转向“资源整合者”与“思维引导者”,在开放包容的环境中,让儿童的艺术潜能自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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