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泗洪去(我与一座城)

知道泗洪是在30年前,开始了解泗洪是20年前,去泗洪在两年前。30年前我念大学,同学中有人来自泗洪,方知世上有这么个地方,距我老家几百里地,方言却和我们那里十分接近,我们用各自的家乡话交流,没丝毫障碍。后来写小说,总拿运河做故事背景,由身边流淌的京杭大运河而及隋唐运河,倒不是把隋唐运河也当背景,而是做案头工作,从京杭大运河自然就到了隋唐运河,一个系列的嘛,由此开始了解一点泗洪。因为隋唐运河的一段,即汴水,经过泗洪,现在泗洪人还称其为古汴河。这个“古”字不简单。自吴王夫差开邗沟以来,因各种原因,各路运河纷纷改道,经常“此运河”非“彼运河”,但泗洪这段一直坚守,着实难得,加一个“古”字也当理直气壮。至于终于来到泗洪,乃朋友之邀,来县里“谈文学”,来了发现是真好,遂以“谈文学”之名又来了一次。
好在哪?一是方言、风物、习俗跟我老家很像,恍惚泗洪是故乡。二还是古汴河,从知道泗洪与隋唐运河之关系至于如此,20年矣,我也算写运河的老兵,对运河多少有点心得,古汴河于我不仅是兴趣所在,早已经是心怀敬畏了。一条大河,1000多年里不挪窝地在同一片大地上流淌,行过漕船、官船,驶过民船、商船,破水而走的无数渔船、小舟和竹筏子,而今,那些船都烟消云散。在各类船只的出现、转换和消失之间,浩荡的时光如运河水一样流淌。何为白驹过隙?何为世易时移?何为沧海桑田?此之谓也。时光流逝,而流水仍在,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我来泗洪正值盛夏,碧水清波,夹在两岸丰茂的杨柳之间,有人在河道里游泳,有鸭子在水面嬉游,聒噪的蝉声里,树荫下还有在昏昏欲睡的钓鱼人。垂钓可消永昼,也是打发漫长夏日的好借口。三就是来谈文学。我以为就是简简单单地谈,谈完了就走,不承想竟进入了一个浩大的乡村文学教育工程里。说进入,是因为兹事体大,晏阳初一般的壮举让我感佩。如今,这个工程名之以“柳山乡村大讲堂”。在乡村,在辽阔的旷野中间,办起一座延请中国文学界知名人士来此开坛的大讲堂,全中国也没几家吧。截至目前,来柳山讲过课的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和大学教授,据悉已十数位。
我站过这个讲台。对很多开坛者来说,这可能是他们此生登临过的最基层的讲台,讲堂面对的是高岸与河流,讲堂背后是野地和庄稼。听众应该也是身份最为复杂的一群人,有小学毕业,有初中毕业,有高中毕业,个别大学毕业的,多半是返乡的学子和下基层的年轻干部。有农民,有个体户,有打工人,有城里来的乡村旅游者,我“谈文学”那次,有一位当地打工中年特地从上海长途赶来,还有一位隔壁城市的文学爱好者,自驾来听课。他们比大学课堂上的研究生听得还认真。
关于水的收获不只古汴河。今天的泗洪人,大概半数以上更在乎洪泽湖湿地,而非安静的古运河。隋唐已远,漕船也消失不见,自京杭大运河在隋唐运河基础上裁弯取直以后,汴水逐渐因裁而废,当年河上帆樯林立的盛景,泗洪人大约在梦里也想象不出来,倒是湿地一直莽莽苍苍地生长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我曾在湿地的对面游览过洪泽湖,那里的洪泽湖归另外一个县辖管,湖水浩渺,碧波万顷,连家船的渔民在水上升起袅袅炊烟。旁边的专用航道里,一串串货运船雄壮地驶过。而在洪泽湖的这一侧,泗洪所辖的洪泽湖水在看不见的时光里退去,留下5万公顷的湿地。5万公顷到底有多大,我没有概念,只觉得大、大、真大。游人可进入的,是已经打造成5A级景区核心区的湿地,单这核心区,占地也近8000亩。8000亩有多大我同样没概念,一会儿坐船,一会儿坐车,过一阵子又转为骑自行车和步行,我只觉得一直穿行在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中、杉木林间,还有荷花池的清幽香气里。风吹芦苇,如藏十万伏兵;杉木挺拔,仿佛一排排守护湿地的卫兵;荷香一路紧跟,风送十里,荷叶田田其大如斗,总有些高挑俏丽的,撩人地将身子探至了人行道上。据说当年湿地里打过鬼子,打得日本人东西难辨、生死恍惚。这我相信,穿行在芦苇丛中,堪称九曲回肠,完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地道战。
这都是在城外。进了城更觉得来对了地方。我说恍惚泗洪是故乡,果然。泗洪县城南有一座古徐阁。实在是孤陋寡闻,我竟不知泗洪是徐姓的发源地古徐国旧址所在。史传,距今4000年前,夏启封伯益次子若木于徐,建立徐国,主要领地在今天山东境内,都城据说在曲阜附近。后来,周公之子伯禽到鲁国就封。曲阜既为徐国的政治中心,伯禽来了,作为闯入者,自然招致反抗。反抗就要镇压,伯禽在周王室支持下,率军讨伐徐国,可怜大徐国被迫南下,迁到了今天泗洪县境内。直到公元前512年徐国灭亡,除国君之一徐偃王之子一度将武原(今天的徐州市睢宁、邳州一带)作为陪都外,江苏泗洪一直都是徐国的都城。
原本来观河、访友、谈文学,冷不丁成了寻根问祖。古徐阁主体建筑7层,高61.649米,意在象征古徐国的历史跨越1649年,阁体墨黑,远看甚是雄伟正大。大夏天,烈日高悬,把人能烤出油花来,我还是恭敬地沿漫长的台阶一步步登高而上,我的影子也跟着在台阶上长长短短地闪转腾挪,如同是两个人在同时攀爬。我感觉还有另一个自己,古徐国时的自己,或者是那时候的某个先祖,我们古今相会,声气相求,齐心协力登上了阁顶。
再大的太阳也挡不住高处的风。汗水淋漓,风凉如大水漫卷,身心为之一振。在21世纪20年代的泗洪县城,61米不能算高,但足以助我视野开阔,思接千载。在燃烧着的缥缈的热空气里,我看到高楼林立、草木葱茏,看到河流壮阔、大地辽远,看到行人在道路上奔走,庄稼在旷野里生长。我看一个叫泗洪的世界,我的影子在看我,那也是一个2000年前的祖先在看着他的子孙看世界。
《 人民日报 》( 2025年05月26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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