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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黄一响

宋明珠
2025年05月19日05:49 |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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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舞台上拉京胡,灯光聚在他身上。我看见他的琴弓进退,似乎在诉说着一段心事、发出一声沉吟,或者弹落厮杀过后的一身尘土,叹一生戎马后的孤寂。松香的灰尘在灯光里飞舞,又寂寂地落下。一曲终了,一个故事、一段人生就结束了。随着大幕拉上,父亲收起琴,转身,走下舞台和我站在一起。那个时候我经常陪他演出,静静地站在侧台,观察一个故事如何在父亲拉起琴弓的时候展开,收回手腕的时候结束,如何在皮黄交替中娓娓道来。

  我看着父亲收琴入匣,看着苍白的松香灰覆满琴身,好像是一身风霜,伴着他走来,路在他的脚下一寸一寸地慢慢生长。那是一条碧绿的湖边小路,路上经过一座小桥,过了桥,有一座朱红漆门的院子。院门开的时候,父亲潸然泪下。

  父亲反复要我背诵那座小院的位置:山东省淄博市桓台县起凤镇华沟村鱼龙四组。那是我还不认识字的时候就必须背诵的地点,那里的一切风物我早已在父亲的叮嘱中烂熟于胸。比如:齐桓公带着人马踩出来的马踏湖,住着五位先贤的五贤祠,比人还高的芦苇,湖里的鱼虾、黄鳝和藕,院子里的枣树和桃树,还要乘着小船到湖里转一圈……这些,都挤挤挨挨地塞在父亲的琴盒子里,每当黄昏,父亲照例拉起弓,我仿佛听见这些风物在琴弦上吱吱呀呀地响。挂念变成松香的灰尘,一层一层积在琴身上。待父亲刚收弓,我便伸手去摸松香新落处,滚烫。

  同样热的还有眼泪。父亲说,再不回去看看就要上学了,不一定能抽出时间,我才回到那个背诵了无数遍的地点。

  没几天,我就发现桓台可太好了,华沟也太好了,可以到处疯跑。我辈分大得很,一出门有人喊我小奶奶,有人喊我小姑。一开始不习惯,但好处是,集上有什么我就能吃到什么。酥脆的周村烧饼、厚厚的锅饼,有的时候随便路过谁家,往院子里一探头,人家看见我便笑着说,小奶奶来了,递给我葡萄、枣子、无花果,有的时候还有刚炸好的藕盒子、豆腐匣子。惹得比我年纪还大的外甥女追着我喊,小姨,别跑……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拉胡琴的好手。只要他回到老家,村里的戏台就热闹起来。只有过年时才打开的戏箱子,这时也会开一次。化妆箱子、服装、月琴、板胡……一一在后台排开。我带着一众晚辈站在台下,嘴里随便嚼着点什么,目不转睛地看台上光景流转。台上唱得高兴,不拘京剧、吕剧,好像父亲他们总也不累,总也不老。

  以后很多次,在舞台上,在家里,在很多地方听到父亲的京胡,总觉得只有在桓台,他拉得才是最响亮的。声音穿过青青的苇帐,留在马踏湖的飘渺的雾中。

  假期很快过去,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外甥女背着我去五贤祠磕了头。我始终没敢看五位先贤的塑像。

  再回桓台总是匆匆。考上大学了,回去;考上研究生了,回去;工作了,回去……每次回去,父亲他们照例是要凑在一起唱戏的。皮黄一响,戏台上的出将入相又连起来一段光景的起点和终点。

  我从台下走到后台。一口服装箱子,几个凳子,仅此而已。服装和化妆待在后台没事做,见我走来,热情地招呼我扮上试试。衣服是用村里经费新置办的。化妆扔掉手里的瓜子,拉过我勒头、吊眉、油彩打底……画眼睛的时候,她皱起眉,眯着眼,叹了口气,说:“这老眼,花的呀。把眼闭好,别戳到你眼里去。”服装倚着墙,嚼着瓜子笑。台下看的,台上唱的,也都已老眼昏花。

  台上响起一段小过门儿,我听见琴弓由父亲的手腕引着进退自如。我跟着舒开水袖,父亲的琴声托着我飞得很高,飞到马踏湖上,看有人划着小船,在青青的苇帐中穿行……芦苇有两人高,遮着视线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故事。我隐隐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湖里抓了一条黑鱼,又抓了一条蛇,剥了皮,专心地蒙琴筒,想要做他的第一把京胡。

  可是,等到皮黄一响,他就老了。

  《 人民日报 》( 2025年05月19日 20 版)

(责编:岳弘彬、牛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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